有一句俗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现在我把它反过来,就一个女婿的身份和立场,变成“女婿看丈母娘,越看越不慌”。
就中国人来说,儿子对亲娘的态度,基本上是认为亲子关系乃“理所当然”。所谓“当然”,是说既是怀胎生我、哺我、育我、护我,这都是天经地义,合理合情,无需多说。特别是加上中国人“重男”的观念和倾向,儿子对母亲多半是只存有不必述说的血缘情感。所谓“报恩”,毋宁认系儒家立说,一般人(男子)对母亲是不一定有那样的特殊情感的。至少,儿子对母亲不像西方人惯有的在人前左一声右一句口口对亲娘言说“妈妈,我爱你”那样的话语,表示亲昵的发肤之情的拥抱,则更付阙如了。在不知不觉间,儿子或多或少承继了父系的“一家之主”的小大人氛围气势。也许时下的国情或稍有不同,然则,以我来说,自小似乎没有过对母亲的威惧。某些家庭中,男孩子大体上都是“小癞皮”,母亲的手打折了也无法改变。不仅如此,有时打完了,小癞皮还会对气闷的母亲扮鬼脸。所以,总的来说,我幼时对一个有子有女的母亲的印象是,她对儿子与女儿的管教迥然不同,对前者远不及对后者的约束严苛。于是,儿子在家中的“小大人”感便油然而生了。对亲娘尚且如此,及长成婚,对“岳母”更何惧之有?我在前面说“女婿看丈母娘,越看越不慌”,乃是有着这样的因由的。
我是在海外成婚的。之前,对我的岳母林海音先生,只知其名而不知其人。与她的初次相见,是在婚后的第二年。那时,刚置了产,有了自己的房舍。岳母大人来美探视我们一家三口,幸有稍微宽敞的家供她老人家短期栖住。与岳母大人初见,用她描写自己与沉樱女士初见时的用语,是“虽是初见,却不陌生”那八个大字。我记得很清楚,在很大方的向她呼唤了一声“妈”后,她反而稍显腼腆,用一口清脆明亮的标准京腔作答道:“呃!呃!好!好!”我生于北京,是名副其实的“北京人”。虽说四岁未足就离京因抗战而成长于南方,却颇以自己操夹京味儿的口白为傲为荣。但是,我毕竟是一位十足的“假北京”,因为我对故乡北京并无半点印象,所以,当我这“真北京”的“假北京”,面对“假北京”的“真北京”的京腔时,不禁有着自惭的况味和景敬了。我这假北京是自幼离乡经过战乱而去台的,而我的岳母则是具有“真北京”的条件,自幼去京却于战乱后复返原籍故土的台湾的。这样一出一进的关系,扣附在丈母娘女婿的亲情缘分上,可说是“北京”撮合了我们彼此。既是这样,与岳母大人相见,何惧之有?
岳母大人身材不高,但她面型极美,且很注重服饰。我想,对于她一代的女作家,甚且包含了当代的女作家来说,我的岳母都数得上是一个“大美人”的。她喜爱照相,这也可想而知。那次她来美探望我们,于抵达酒蟹居的次日,天气晴好,岳母大人兴致很高,我遂提议去我校园照相游逛。我选了一株花树为背景,要为她摄影。她很快乐地站了过去。那时,国人凡靓女拍照,惯常把双脚站成一个“丁”字型,更多人甚至喜不自胜地搔首弄姿一番。于是我对花下的岳母大人说:“您何妨也站个丁字型,搔首弄姿一下亦无妨。”岳母大人依说摆了姿势,却笑呵呵地柔声细语道:“唷!哪儿有女婿这么样跟丈母娘说话的来着?”话虽如此,她却是和颜悦色的。事实上,这也似乎正见出林海音女士的亲和、宽厚、大方、幽默且也豪朗的一面来。当然,莫消说,她与我的这一份丈母娘女婿情缘,便也在“没大没小”的气氛中,增添了极为顺好的契机了。
谁都未曾料想到,在往后的23年———1995年,我回台湾,大美人的岳母竟也绽露老态了。其实,我这样述说,对她似稍欠公允的。质言之,斯时的岳母大人仍旧保有动人的仪容和丰采,外人也确实难以窥见她隐藏的善意后面经掩改下去的迟暮。比方说,她那焕靓的面貌已经过了特殊的加意美容。她也喜欢配戴深色的墨镜,仿佛益形增加了一份亮丽和魅力。在不是外出的时候,居家的夜晚,她若是除下了假牙也卸了装,林海音女士所给予外界人的容颜,就不脱绚烂之后的衰老了。我那年回台北,就住在岳母大人国父纪念馆公园旁侧的逸仙路家宅。平时,我因酬应频仍,总是在她及岳父大人入寝之后才返家的。有一次,我因回家拿取一件物什,出其意外竟在晚上八时左右便回家了。推门进去,瞧见岳母大人正坐在进门的右手旁的沙发上读报。她已然卸了装,也脱下了假牙,万万没料到自己正在享受“还我自由”的舒适时,竟有不速之人闯入,惊悚地本能地匆匆站起,奔向一边的长柜台,要拿取浸泡在杯中的假牙。忙中出错,她拾取了上牙却使力往下牙床上罩盖,阴错阳差,却怎么也戴不妥切。于是我说:“妈,没有外人。您也不必紧张,就干脆自自然然好了。”岳母大人闻说遂未再做顽强的自卫,似乎在我这个晚辈的“半子”面前承认无奈的颓败了。在那一刻,我相信也意会到,我是首度窥见到家居的林海音女士的“真面目”的第一个“外人”。我也同时感到了一个女强人在对于泄露了机密后努力作出维系自己形象的淡淡哀怨。
也同样的是在逸仙路她的府宅,那年的某一个寂静的夏午,我买了信远斋的卤味回去供她老人家爽享。上得二楼,推门进去,看见岳母大人正坐在靠窗的沙发上,戴了老花眼镜,为我洗净了的衣衫进行缝补。她那一头乌黑亮丽的发丝,略微地泛着些许花白了。低着头,她默默但认真地工作着。忽然之间,我似乎又看见了我的生母在抗战期间窘困的生活中,依灯为我们兄弟四人缝补衣裤的情景来。半世纪了,岳母大人似花的容颜毕竟老去了。我告诉她,为她买了信远斋的卤味来,岳母大人高兴地立即停放了手中的活计,径自去取了酒和两只小盅来。“来,咱们喝上一点。”她说,我以十年前大病后遵医嘱不宜饮烈酒向她致歉,只淡淡地道:“我喝啤酒陪您。”
她咯咯地笑了。还是那么自然亲切,那么豪爽,那么英伶。一下子,我仿佛看见了从北京城南走来的少女林海音。
(摘自《万象》2001年3月号,庄因文。)